22、反叛

白泓羽是在基地食堂遇到的姜成,她在审查的时候听过这人的名字,但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姜成在她后面排队等打菜的时候,手舞足蹈地讲“摩西”的电力工程化,声音太大,引得人人侧目。白泓羽被他的大幅度动作撞到了后腰,吓得姜成后跳了一步,连声道歉,一叠对不起说完了,才抬起头来看到姑娘的脸。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一愣,脸突然红了。

“您……是不是姓白,叫白泓羽?”

白泓羽吓了一跳。他慌忙摆手解释:“不不不,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跟你是一样的……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您当年是不是也报名参加‘火星一号’移民项目,被骗了钱?”

白泓羽愣了一下,“火星一号”的事情在审查的时候也被提起过。回想起来那是一件愚蠢得可爱的往事,一个毫无航天和科研背景的荷兰公司在媒体上宣称,要面向全球普通人选拔火星移民项目的候选人,先选出一百个种子选手,再从里面挑出两男两女,经过培训后搭乘载人宇宙飞船前往火星。审查员问白泓羽她为什么会报名,还交了一笔不算小的报名费。这件事最不理喻的是两点:第一,对方明确说了这个计划有极大可能会失败,即使是万幸之中成功登陆火星,也很难保证在火星顺利生存下去,而且是百分之百不可能返回地球;第二,只要报名就要交钱,绝不退费。

审查员没有办法理解以他们的知识背景,有什么理由看不出这是个骗局。

“呃……大概是因为……骗局能骗到人,不是因为它有多像真的,也不是因为被骗的人有多笨,关键是被骗的人有多希望它是真的吧?”姜成绞尽脑汁回答,生怕政审就因为这个愚蠢的往事被干掉,与群星工程擦肩而过。审查员看他脸色僵硬,安慰他说:“没事儿,你不要太担心,工程里有一个天文学家也被这玩意儿骗过。回头说不定你们可以交流一下被骗心得。”

在群星基地食堂吃第一顿晚饭的时候,白泓羽和姜成把这事当段子讲给汪海成听,汪海成除了偶尔搭腔以外什么也没说,只觉得乳鸽滴了太多的柠檬,酸得发苦。他本来担心白泓羽在审查的时候被问了什么关于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以后要怎么面对她,现在却发现这都不重要了。汪海成本打算跟白泓羽谈一谈自己关于构造体的思考,却因为担心审查员问过白泓羽些什么引发尴尬,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始这个话题,但现在他明白谈不谈可能都没什么意义了。

白泓羽跟姜成是一类人,他是另一类。

草草吃完饭,汪海成便推说太累了,想早点去休息。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早,身处荒郊,听见外面虫鸣阵阵,自己翻来覆去,热得难受。起身开了空调,温度最开始太低,便调高了一点。

只听见压缩机嗡嗡地响,停机,启动,停机,启动,好像无数苍蝇在耳边吵。

嗡嗡嗡……

嗡嗡嗡……

他记得自己有一副隔音耳塞,于是跳下床翻箱倒柜地找起来。东西很小,不知道收拾在哪里,先把箱子翻了个底,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没有。是不是掉进了哪件衣服的口袋里了?在每个口袋里掏,上衣、外套、裤子,卷起来的衣服打开,翻在**,堆出去,丢在地上。

鞋子里,书页,小提琴琴箱里。所有东西都翻开,丢在满屋都是,没有,没有,全都没有。

想要的东西全都没有,再小,再无关紧要,都没有。

嗡嗡嗡……

嗡嗡嗡……

从来没有一个声音像这样从耳朵直接钻进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好像要把所有的一切撕开,扯烂,钻进去,让他发疯。

他想要大喊,却不敢出声。白泓羽他们的宿舍就在楼上。

汪海成把丢在**的衣服一把抓起来,用尽全力朝墙壁扔过去,衣服只是瞬间飞了起来,然后就落了下去。没什么声音,也扔不远,只能落在床脚边。汪海成关上灯,一身臭汗地倒在**。

床很硬。他回忆起拿到房子钥匙的时候,自己曾经去试过三万一张的进口床垫,睡上去像云一样。

回到宿舍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睡着前最后一次看时间,却已经是凌晨六点四十七。

接下来两天,汪海成连续去找了吴主任,询问上面的意思,需不需要自己写更详细的报告。他可以更详细地从费米悖论开始说明,不管是计算宇宙规则常数改变对技术的准确影响,是计算核弹的失效点、太阳的熄灭点,还是对卫星通信的影响,都没问题。

吴主任说这没有太大必要。自己是赞同他的想法的,一定会尽一切努力来让上面明白构造体的危险。吴主任坦诚地告诉他,这里面的关键问题不是对现有技术的影响,而是掌握构造体技术可能获取的利益。群星工程的参与者内部已经分化出了代表不同声音的派系,这些派系对汪老师的看法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即使吴主任认同汪老师的看法,但也要想法争取大家的支持,掌握不同派系的方向,让自己反对的声音能压过对方,这才是关键。

“放心,”吴主任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对的。我也跟其他一些科学家交流过了,很多人都跟你站在一起。你不要急,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第四天的时候,汪海成又去找吴主任,吴主任却不在了。问其他人,也不知道主任去了哪里。

汪海成心里一时发紧,觉得事情不对,不由为吴主任担心起来。他虽然不懂政治,但身为中国人,也明白这里面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整个群星项目已经牵涉太多的利益和势力,科学已经不是左右它走向的唯一,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吴主任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站错了队”?

每当有上级领导视察,他都心里一惊,害怕是要历数吴主任的八项大罪,宣布新负责人接替。

这样在惴惴不安中又过了四天时间,他才终于在傍晚见到了吴主任。

吴主任这次的出现让基地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对于基地里其他人来说,重要的不是她消失了好些天,而是跟在她身后一胖一瘦两个外国人,她把这两个人直接带到姜成的组里。

“根据中央的指示,我们从今天开始跟这两位美国的专家共同进行‘摩西’的能源化开发,希望大家能够合作无间。”

基地里所有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在讨论这突如其来的敌友骤变,揣测美国人用什么代价换来了合作。有的人感慨政治的纷繁复杂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有年轻人自嘲不知道被间谍害死的同事换来了什么,是否保本;有人揣测驻日美军和第五舰队预算被美国国会驳回的新闻与此有关。整个基地里都洋溢着不该属于这里的八卦气息和奇妙活力来。

只有汪海成觉得无法呼吸,他扶着墙拼命大口喘着气,却觉得没有一丝氧气进入自己的血液,眼前阵阵发黑。

他只觉得自己蠢得可笑。想来也是,汪海成啊汪海成,你何德何能,指望别人用乌纱帽来为你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买单?人家吴主任有自己的前程,有自己的远大理想和抱负,要面对无数理不清剪不断的现实——就像那个明明属于自己却住不进去的房子一样,现实和理想,隔着雾气沉沉、越不过的纱帐。

这些天来,汪海成心中只留着吴主任这最后一个支撑,此时支撑垮掉,他只觉全身像石头一样,一丝一毫也动不了。姜成和两位美国学者中英文混杂着流利地交谈着,汪海成感觉自己的脑子从头顶飘了出来,昏昏然飞了出去,像是传说濒死时灵魂出窍一样。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一言不发地开始往自己的宿舍走,路上只顾埋头想心事,没留神一连撞上了两个人,汪海成像木头一样没说话没道歉,径直地走了。

这时候他心中一片清澈,好像第一次彻底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很难,但不是不可能。不过在那之前,自己还要先处理一些事情,解决一个小麻烦。

他给基地打了外出申请。申请批复得很快,一方面是因为汪海成自从被强制带到基地以来从没有出去过,另一方面是因为今天基本没有这样的申请——大家都窝在基地里八卦这万万没想到的合作。

这个计划在汪海成被带到军事基地那天就开始酝酿,最开始是因为愤懑和无处发泄的怒火,随后是为了打发日日夜夜的无所事事。在审查员问他跟白泓羽情况的那些天,痛苦和愤怒达到了顶点,每天晚上他都打磨着这个计划酝酿瞌睡,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等班车的时候,他开始按网上找到的联系方式打电话,留的是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跟计划有出入,但是这样更好一些。

开班车的是部队的战士,一路从北边的丘陵往南面珠海城区驶去,开得有点狂野。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另有他肩上的挎包,还有脚边的小提琴琴箱。这把小提琴是他读大学后买的,花的是自己做家教赚来的钱,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时不时拉一拉。所有的联系和准备都已经完成。他确认了所有人的行踪,又看了一遍自己收集的信息——那些东西本来打算作为起诉的证据,但是马律师告诉他,这一切作为证据链很困难。他不明白困难在哪里,马律师说这些信息要作为证据链必须基于一个假设——对方的行为是恶意的。

“这是一个倾向性假设,法庭是不会采纳的。你要先证明他们的恶意。”

这逼得他发疯。

到了市区以后,他用取款机取了现钞,又打了一辆车回到中山大学附近,“自己的房子”的小区门口。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天色已暗,路灯昏黄。十多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光着膀子蹲在大门口抽烟打牌,引得小区进出的人侧目。他们也不在乎别人盯着自己看,他们的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打牌的时候甩来甩去,威风得很。

汪海成在边上站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蹲着的汉子中早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还不等他讲话便起身,迎了上来。这人个头不高,比汪海成还矮半个头。

“汪老师是吧?”他说着,看汪海成的眼神就知道没有猜错,“我就是跟你联系的陈生。你好你好。”

汪海成不太自在。他以为自己已经鼓足勇气,下定决心,但这时候还是本能地想逃。陈生见状,很有经验地开口道:“能先给我看一下您的房产证吗?违法犯罪的事情我们可不做。”

这话吹走了汪海成最后一丝疑虑,他掏出不动产证,跟包里一沓钞票一起递了过去。“你们只收现金,对吧?”

对方拿过证件只瞄了一眼,便递回给了他。钱上手认真点过,大大方方揣进了口袋。“没事儿,哥们儿,剩下你甭管了。”就听陈生吆喝了一声,“起来起来起来,牌都给我撂了。烟也给我掐了。干活了。早干完早喝酒,走走走。跟着汪老师。烟掐了,文明点!”

汪海成拉着这十六个人——一个加强班的队伍往楼里走,小区居民们远远看着这群面目不善的家伙,纷纷躲到了一边。

这么多人分了两个电梯才装下。

八点,屋里是有人的。汪海成在楼下的时候又抬眼看了一眼屋里的灯光灯。人回来得比较晚,专门等到八点,等屋里有人。

乌泱泱一群人留在过道,陈生走到门口,重重地拍了两下门。

“谁啊?”

“送外卖的!你们谁叫的外卖,2003。”

“送错了吧?”说着,门向外打开了。

陈生的钢头靴往门缝一别卡了进去,开门的是那个中年妇人,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陈生双手拉开。不用人招呼,守在过道的十五个汉子潮水一样涌了进来,把妇人挤在一边。那妇人吓呆了,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人都冲进了客厅,才尖叫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

里屋的男人蓬头垢面踩着拖鞋跳出来,吓得脸色发白,“你……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汪海成听里面一团乱,迟疑着不敢往里面走。陈生冷笑着说:“胆子屁点大,还学人玩家伙事儿!别怕,我们是搬家公司的,房东汪老师听说你们搬家比较麻烦,请我们来给你们搬家。钱都给齐了,你不用管啦!”

他吆喝着自己的手下:“开搬开搬,利索点儿,干完了回去喝酒。全搬完,别漏了东西。回头人家说我们不专业,把口碑做坏了,我抖你们的肉。快点!”

完全无视屋里的两个活人,十五个人旋风一样动作起来。妇人呆了几秒,冲上去要关门,大喊:“你们这是抢劫啊!你们要把东西给我们搬到哪里去?!还有没有王法了?”

听到这句话,汪海成终于挺着胸口迈入房间,高声叫道:“有王法啊!你们去告我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虽然尽量保持着平静,却也知道自己的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妇人一见到他,愣了一下,就要冲上来。陈生一抬手抓住她的胳膊,也不知道怎么用的力气,就把她扬手扔到了沙发上。她手脚乱动地想要爬起来,两个汉子一边一抬沙发,把她又扔在了地上,就扛着沙发出了门。

“你们要搬去哪里?”妇人尖声大叫,躺在地上就回头大骂自己的男人,“废物啊,人家都来抄家了,你在干吗?!”

“搬回你们自己的房子,三灶那边那个。”汪海成说,“放心,搬家的时候什么坏了什么丢了,我赔。”

“你……你这是抢劫!”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冲上去,被陈生抬手一挡,吓得又缩了回去,“来人啊,中山大学的教授入室抢劫了!”

汪海成摇了摇头,“不,这不是抢劫,这是合同纠纷。属于商业案件引发的冲突纠纷,如果你对我的做法有什么意见,可以去法院起诉,告我,要求我赔钱,要求法院强制执行租约。去吧,快去吧,我等着你。”

稍顿,汪海成又发出了咬牙切齿的怒吼:“去啊,去告我啊!”吼完,自己的嘴角忍不住地翘了起来。

“我跟你拼了!”妇人一边大喊着,一边从茶几上抓起一个不知是花瓶还是什么笔插的东西就要冲上来,还没起步,背后一个汉子抓住她的头发一扯,人就整个失去重心,仰面摔了下去。扯她的人反应很快,马上又托了她背上一把,她就这样平平无力地躺了下去,也没撞到什么,好像根本就没爬起来过一样。

这个妇人再也没起来过,就躺在地上怒骂,先是骂汪海成,然后骂这群搬东西的人,最后是骂自己的男人。她那五大三粗的男人缩在一边,既不说话,也不动手,任由这群人在身边挤来挤去,把这一屋子东西往下扛。十二个人往出搬,三个人往下面送,一屋子东西眼见越来越少,只有妇人在客厅满地打滚。她男人被骂得太狠了,突然冲上去扑在妇人身上疯了一样扇起自己老婆耳光来,边打边骂:“我之前他妈有没有给你说过这样不行?!我他妈是不是说了你那表哥不靠谱?!他妈的是不是你非要来贪这个便宜,说反正不会有损失?!报应了吧?爽了吧?家被人抄了吧?!你去告啊!拿那个什么租房合同去告啊!你表哥不是能耐吗?”

这对夫妻就在客厅地上厮打起来,也顾不上自己的东西就这样被人清了出去。汪海成在边上看着,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他原以为他们会报警,会叫保安,会有很多麻烦,但没想到就这样轻易丢盔卸甲地怂了。

隔壁邻居门开了一下,看了一眼就关上了。一个小时后,房间空无一物了。那对夫妻也打累了,鼻青脸肿、满面血痕地坐在地板上,看着最后的一点东西被送出门。

陈生问道:“你们两个走不走啊?送你们回家去。省点车钱晚上买点红花油擦擦。你们不走,这车家具呢到时候就堆你们家门口。回头少了东西再找我们可就不认了。”

这两个人木偶似的一声不吭跟着他们下了楼。陈生等他们进了电梯,才对汪海成开口说道:“汪老师,我给你说过事情就这么简单,快刀斩乱麻。你看一个小时,六千块钱,结了。要解决事情,只要下狠心,哪有解决不了的?你跟我电话里扯那些蛋都没用,就一句话,想不想干。想干,干,完。我干这行,平的事儿比你听过的多,没有解决不了的,就是你想不想解决,看看是代价高还是事情大而已。来来来,我给你打个九折,还你六百,就算恭贺你乔迁新居啊。恭喜恭喜,六六大顺,万事如意。”

说完,陈生也出门,下了楼。

电梯关了门,一切安静了下来,突然之间,烦恼了他那么长时间、好像永远都不能解决的房子问题,就这么解决了。他准备了那么多后备预案,警察来了怎么办,保安怎么解决,邻居上来拦事儿怎么说,全都没有用上。就这么完了。

这让他一时有点不习惯,有点恍惚。

他木然地关上大门,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汪海成这才发现小提琴的琴箱就在脚下,自己倚着客厅的墙,慢慢地坐了下去。他扭过头,看了一下背后的墙。

他想起那张打算贴在这里的星图,那天本来是拿在手上的,后来在学校里遇上了爆炸,等被送到安全屋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许是战士保护自己的时候掉在了地上没有注意到。

如果自己一早就这样,是不是星图也早就贴在这里了,说不定连家具都买好了呢?

他慢慢平静了下来,打开琴箱,取出小提琴来,想拉一曲什么,却觉得身上的力气一丝丝退去。

二十楼的窗外,天空一片黑蓝,没有月亮,漫天的星星矮矮地挂在天上。

成千上万颗星星,不,上亿颗星星紧挨着,像撕开夜空的爪子。那是千亿颗熊熊燃烧的太阳,不,不对,也许在外面的宇宙规则里,每一丝灰烬都有蒸发太阳的能量,光芒穿过千亿光年的宇宙,在寒冷的时光里静静地等待着,如千亿个幽灵。

汪海成曾在无数个夜晚,仰望着星空颤抖过,电光闪过他的脑袋,脑中如一颗超新星爆炸。他回忆起小的时候,怕黑,害怕黑暗里藏着怪物,后来知道黑暗只是没有光子,便不怕了。夜空和群星是双生的,浩瀚无垠的时空中,千亿个太阳只占据微不足道的空间,却给了黑暗生气。

现在,这挂满了天际的群星闪烁着,好像要掉下来,砸在头上。

恐惧,迷恋,恐惧,像是一个循环。

他有一个未曾讲给任何人的担忧,即使之前用尽全力去说服吴主任的时候,也没有说出口。

这个猜想最开始来自白泓羽,她提到或许瞬间出现的戴森云是“反暗物质化”,如果暗物质是物质的一种状态,那么宇宙的物质可以用某种方式切入这种状态,又切出去。

这虽然可以解释戴森云突然出现,没有修建过程,但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个相距几千光年的戴森云会同时出现。

直到接受隔离审查时,汪海成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反暗物质化的不是戴森云,而是太阳系。地球自己开始脱离了与真实宇宙隔绝的“暗物质”状态,所以在一瞬间接触到了真实宇宙的信息,于是同时看到了两个戴森云——也许那是离地球最近的成年宇宙文明。

随着构造体渐渐把太阳系从“培养皿”的保护里拉回真实宇宙,外界的宇宙规则会逐渐渗入这里,人类会看到更多强大的、超越想象和理解的文明。

它们也会终于看到地球。

他不自觉地站起来朝阳台走去。阳台护栏上放着一个盛水的小瓷杯,里面满是烟头,汪海成没有注意到,衣服扫过,撞了下去。

汪海成看到杯子从二十楼掉下来,摔在二楼的平台上,好在没有伤到什么。杯子变成了粉末,只留下一个溅射的印记。

如果不是二十楼,汪海成真想把这屋子里仅有的一点东西全都从窗户丢出去,砸在路边,点把火!之前自己计划的时候,他无数次这样想过,天人斗争,最后终于忍住了。

烧!

碾碎!

撕成粉!

什么也别想留!

那摔成粉末、尸骨无存的杯子勾起了他心底原本的恶魔,汪海成整个人攥紧了阳台栏杆颤抖着,听见不锈钢嘎吱嘎吱地响。

这个恶魔指挥着他,他上半身伸出栏杆,努力朝外探着,双手害怕地握紧栏杆,却踮起脚来。好高,好高,一定会粉身碎骨吧?

他望着天顶那些自己熟悉的群星。

这些群星只是宇宙的很小一部分,就物质量而言,只是整个宇宙物质量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

那么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到百分之九十五,是不是都是成年的超级文明?千万万亿未曾见到的群星,千万万亿的超级文明,幽灵一样喧嚣在那个看似清冷寂静的宇宙里。

地球是不是一条刚离开培养皿的鞭毛虫,就闯进了死星?“鞭毛虫”还需要再过十亿年才能长出算作“脑子”的结构,而成年文明已经在等待原力的平衡。

可怕的不是落后和弱小,而是无处容身。“人类”会怎么对待“鞭毛虫”?

当汪海成以这样的心情看着眼前那百分之五已知的群星时,他看到的已经不再是无数个核聚变星体,不再是点亮暗夜的精灵。

构造者能塑造空间的规则,创造出一个个培养皿和育婴房,隐藏了百分之九十五的宇宙真相,那剩下那些可见的荒凉的没有生命的百分之五的群星又是什么?

它们真是从宇宙的诞生开始本就如此,从未有条件孕育文明?

一个比之前所有的想法更恐怖、更深寒的念头就这样浮了出来:

或许亿万群星的每一颗都曾是文明的培养皿。

我们看到的所有恒星的文明都全部死去,尸体像垃圾一样被清理,只在星空里留下那凛冽而冰冷的微光,无声地闪耀。

也许死在百分之九十五的超级文明手里,也许毁在培养皿裂开的一瞬间。

这百分之五的亿万群星,都发生了什么?

他想到了点燃地球,想起了真空衰变。

量子力学推算出的“真空衰变”,意味着我们所处的空间本身拥有超乎理解的能量。这个推算是基于太阳系的育婴室物理规则,而不是真实宇宙的规则。

这是否意味着构造者用了这么庞大的能量,来创造和维持太阳系的规则?

当构造体像针一样戳破这个育婴室规则气球的时候,这些“真空势能”会发生什么?

真空衰变?点燃、焚灭一切,毁掉所有行星,只留下那颗孤零零的太阳?

有可能吗?不知道。但这个念头让汪海成发疯,他想找人谈一谈,却一直连说出口都不敢,像是害怕放出一个魔王。

太阳系也会像那个从二十楼摔下去的烟灰缸一样粉身碎骨,变成其他恒星那样的寂静世界吗?

不知道。

对于这个宇宙,人类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汪海成从未说出口的恐惧。

构造体背后是一个令人颤抖的巨大秘密,它意味着人类文明现在探知的所有基本物理规则:光速、普朗克常量、四大基本作用力等等,都是育婴室的保护壳。随着构造体的成长,如今这个育婴室正在打开,物理规则正在重塑。

这是多么伟大的真相!这个宇宙隐藏在面纱下的本源秘密会随着构造体的成熟而揭开。从人类第一位哲人开始,所有学者、术士、科学家都梦想过,但却从未梦见真理会在这里被揭开。汪海成希望能像白泓羽一样抛去心中的恐惧,一往无前地探索这些秘密。

但他做不到,他忍不住会先想起构造体揭开的另一层可怕真相:物理规则是世界的底层基础,它决定了所有的一切。当这个规则发生变化的时候,世界所有一切都会改变。

光速改变会影响质能方程,太阳聚变放出的能量会不同。也许地球会变成金星一样几百度高温,烧死一切生命。

引力的改变又会影响所有星体的轨道,太阳系中所有星体都会改变轨道,也许地球会被抛向一个距离太阳更远的位置,变得像火星一样冰冷,冻成白色的冰球。

更可怕的是,人类拥有的绝大多数科技都会因为宇宙常数的改变而失去作用,单说弱相互作用对化学能的影响就会推翻所有内燃机的技术积累,电池、发动机、计算机……人类所有的技术都会发生改变,甚至是从头来过。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在太阳系外,在暗物质外壳下百分之九十五的潜藏宇宙中,还有数不清的“成年外星文明”,他们早就拥有了至少达到戴森球级别的科技力量。有多大的可能,这些文明会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我们为和平而来”?亿万分之一?

当育婴室揭开之时,人类的科技会被废除,宇宙的自然环境会无法预料地发生崩解。就在人类赤身**在全新宇宙努力活下去的同时,数不清的外星文明会探向这个太阳系,向人类伸出目的不明的触手。

构造体完成自己的使命之时,宇宙将会揭开现在的面纱,露出自己的真容。但人类还有多少机会在那个新宇宙中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觉得筋疲力尽。汪海成很想知道:如果他把这些话告诉白泓羽,她会说些什么呢?她一定会有很多乐观甚至天真的念头,也许可以抚慰自己的恐惧,甚至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构造体不会毁灭人类。

但是白泓羽不在。

自己真的已经尽力了。

驱动这个世界的不是理智,不是恐惧,而是纷争。地球上有七十亿人,有近两百个国家,有数不清的势力,交错着无限的纷争。你就像是瀑布中逆流而上的鱼,也许瀑布上等着你的是饥饿的棕熊,但身边鱼不断葬身渊底,你只能往上,往上。

无论构造体是什么,只要它存在,就会有人去拉它的绳子,区别只是拉的人是谁而已。

只要它存在。

在黑暗中,汪海成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望着客厅的墙,呆了半晌。

自己真的尽力了吗?

在绝望中,他看着这个房子,看着这面本打算张贴星图的墙。

在一个小时前,他以为自己人生中的一切都是无法解决的——房子、构造体。所有东西都超越了自己的控制,都在跟自己为敌。

“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是你想不想解决,看看是代价高还是事情大而已。”

陈生说得对,也许那才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只是自己愿不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而已。

连光速都变了,还有什么代价不可以付呢?

汪海成没有开灯,在已经搬空的房子里四处搜寻,最后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个削皮器,大小尺寸都算合适。回到客厅,他站在中央,又看了看这面墙。

他知道自己的字很难看,用削皮器迟钝的尖头往墙上刻就更难看,墙意外的硬,不断打滑。但这不重要。

写完所有的字,花了差不多十分钟,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没有开灯。刻完之后,他也没有再看墙上的字,刻得歪歪扭扭,但这不重要。

他平静地离开这个终于不再被别人霸占、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里已经没了真正的主人以外的痕迹。真正的主人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专程带来的小提琴收回箱里又带走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客厅墙上的几行字而已。

透过夜空的星光,可以隐约看到墙上那几行很丑的字: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三个月之后,基地里凌晨换班的哨兵发现一个战士在监控室“睡着”了。

大概是趁着深夜换班前的混乱,汪海成悄声无息地进入构造体保存室,随后从重重安全布防下的基地里离开。汪海成作为整个项目的第一发现者的身份给他的行动提供了很大帮助,他毕竟是群星工程的基石,在经过层层严苛的审核被认定为“可靠”后,项目重新赋予了他极高的安全权限。

最后一次捕捉到汪海成身影的是基地外门的摄像头,那时他背着小提琴的琴箱,之后再也没有找到他的影踪。下一次汪海成出现,已经是四年以后。随他一起消失的是一批构造体,包括四个“摩西”、三个“多莉”和六个“造父”。这些构造体的失窃虽然严重,但对群星工程而言并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全世界仅有一个的构造体“蜂后”也被汪海成带走了。

失去“蜂后”的中央枢纽作用,其他所有构造体的进一步发育都静止了,不再往下一阶段演化。

这时,群星工程已经不只是中国自己的项目,摩擦之后各国选择了通力合作,让它成了一个真正的国际工程。汪海成的叛逃暗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在群星工程的参与者中,在这些最精英的大脑里,有那么多人怀着类似汪海成的恐慌和不安,以及对构造体的质疑。这就像干透的稻草,只需要汪海成一丝萤火就燃烧了起来。如果不是这样,凭他一个人绝不可能如此顺利甚至简单地绕过所有安保措施。

之后几年,群星工程又两次审查所有的内部人员,但是,萤火的网络像野草一样除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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